Category: Field

  •     我这学期给一年级的方法论课当助教。按照惯例,这门课在每学年的最后都要安排整整一星期的田野调研。今天是田野的第三天,学生们四散开去做观察与访谈的时候,我闲坐在Tate Modern附近的小酒吧,顺手写下了一些感想,#不一定对# 在去年的巴黎恐怖袭击之后,比利时布鲁塞尔郊区的莫伦贝克忽然成了全世界的焦点。最近几天的一系列激烈冲突,进一步把这个地区暴露在各国围观群众的目光里。在目前所见的热烈讨论里,最打动我的是BBC的一个主播去年11月(巴黎恐袭后)追问比利时前首相的问题:为什么是莫伦贝克?你们比利时的内政是否在这里出了问题?ISIS的蔓延,究其本质,是否其实是一种本地化了的事件? 去年12月,我闲着无聊去比利时转悠了几天,碰到了一个特别能聊的Airbnb房东。她主动跟我聊起莫伦贝克区,说那里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跟比利时人普遍的排外保守、乃至种族主义的态度不无关系。虽说那里以前是郊区工业中心,但是重工业衰落、运河冷清之后,整个区域逐渐变成北非和阿拉伯移民聚居地。 尽管人口快速增长,公共服务设施却没有跟上。教育、医疗,等等等等,应有尽无。年轻的移民二代们纷纷辍学,继而在就业市场上受歧视,只能通过各种灰色、黑色手段谋生。于是莫伦贝克也就在当地的话语里变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地带,毒品、黑市、犯罪、黑社会…… 如果经济恶化到连这些谋生手段都会受阻,接下来被IS招募也就几乎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哪怕他们很多人之前并不信仰伊斯兰教。 看似全球化了的世界,看似无处不在的ISIS,其实就扎根在这些琐碎平凡的本地细节里。这就是 Doreen Massey 想借助 “a global sense of place” 概念加以说明的东西。在面对这些细节和后果时,请先不要轻易下定论,急急忙忙地去指责某些人、某些族群、或者某种宗教。我们,以及有司,在做这些指责之前,是不是应该反思:比利时政府做错了什么?面对大量移民涌入的郊区(或城市边缘),他们本应该做些什么,能够让事情不会走向如此糟糕的局面? 这些反思很重要,无论是在政治还是在地理层面。但是本文的目标并没有如此宏伟。我只是想用莫伦贝克作为引子,把这几天带学生在东伦敦做田野时的所见所感给素描出来——毕竟,这里像莫伦贝克一样,也曾被归入 “城市边缘” 的范畴。 伦敦并不是一个城市,而是一群市镇的集合。事实上,直到今日,伦敦市长 (The Mayor of London) 总共也才只有两任。现任是 Boris Johnson,前任是2000年就职的 Ken Livingstone。在那之前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伦敦是没有“市政府”这一行政级别的。这其中牵扯到的左派前“市政府”和保守党/撒切尔夫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大概也反映了英国中央政府鲜明的集权特征(而不是什么大宪章、分权、自治之类的招牌)。这个话题暂且按下,留待日后再写吧。 大伦敦地区总共有二十多个市镇,其中只有两个获颁特许状,拥有城市权,一座是威斯敏斯特,另一座是金融城 (The City of London)。 金融城的别名叫 “一平方英里” (The Mile),足可见其袖珍程度。但是这并不能阻碍它的影响力:这里有英格兰银行(和它庞大的地下金库),有伦敦证券交易所,有各种各样的“总部”。虽说东边新建的金丝雀码头分流走了不少巨头,但是这里依然是名副其实的欧洲(乃至世界)金融中心。 就在这一平方英里的边缘,存在着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空间和生活,并常常被贴上 “East End” 的标签。那曾是一个贫穷、疾病、无序的地带,是开膛手杰克盘踞的场所,是混杂着孟加拉商店和索马里难民的社区;那里有着英国巴洛克风格的教堂、乔治时代的联排别墅,但也有整个英国最大的清真寺。初看上去,这里似乎跟布鲁塞尔的莫伦贝克区并无不同:没落的城市边缘,杂居的各色人群、看似停滞了的社会流通渠道。 但是如果深入到这里的街巷,事情又变得完全不一样。故事实在太多,这里就讲一讲具有代表性的福涅尔街 (Fourneir Street) 吧——它就坐落在 The City of London 曾经的城墙之外;城墙是罗马人的遗存,直到中世纪晚期一直是划分城市内外的界线。 这条不长的街巷紧挨着 Spitalfields…

  • 城市研究领域向来不缺乏论争的话题,更何况是在“城市化”正如火如荼的中国。 最近最令人瞩目的一个系列论战,当属周其仁和华生两位教授之间围绕土地用途管制和农地入市问题所展开的。华生教授的论点是,土地利用不仅是私权的行使,也涉及到公共利益,土地所有者的权利理应受到土地利用和城市规划政策的管制。周其仁教授则旗帜鲜明地反对这个立场,强调私权和市场机制应该在土地交易和使用的整个过程中发挥基础性作用,尚未装进笼子里的公权力这只老虎不足为信,所以土地用途管制和城市规划政策并不具有充足的限制私权的正当性。 尽管立场相左,两人在论辩中所援引的却大多都是英美两国的例子。可英美的情形到底佐证了哪一方的论点?2015年4月4日《经济学人》 (The Economist) 发表了一篇处于同一论域的封面报道。虽然文章被冠以 “Space and the City” 的标题,真正处理的却也是土地利用问题。文章中归纳了英美城市发展的两股潮流,第一股是在十九世纪晚期以前的无管制扩张,第二股是十九世纪晚期以降逐渐完善的土地和规划管制对城市扩张的限制,比如分区规划 (Zoning) 和修建绿化隔离带 (Green belt)。 《经济学人》文章的核心观点是,现有的(英美)土地利用管制手段和城市规划政策已经造成了地价、房价高昂等不经济的后果,亟须重新思考如何在社会公义与私人成本之间构建更健康的平衡。作为应对,政府应当考虑一方面将规划/分区的权力收回到更高层级(以防止社区为了私利损害城市整体的公共利益),另一方面开征(或者加征)土地价值税,以鼓励对未充分利用土地的开发。 与之相应和的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 (LSE) 经济地理教授 Paul Cheshire 近期发表的一系列文章。光看标题就能猜想出他的核心论点了,比如 “绿化隔离带迷思已经成为伦敦房价上涨的幕后推手”,以及 “在绿化隔离带上建房子吧:现在的问题只是建在哪一片而已”。看起来,“绿化隔离带” 这一英国规划界的骄傲成就(有时甚至被提高到不列颠民族身份认同的高度)俨然成了众矢之的。 有了这一系列背书,我们仿佛可以很快得出结论:土地利用管制和城市规划政策往往不仅无法实现目的,反而会造成经济上的无效率,因此周其仁教授的论点才是为事实所验证的那个。但是且慢,英美的故事在何种程度上能够成为解答我们自己问题的线索,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关键。 在周华之争中,无论二者观点如何迥异,相同的特征是涂改和工具化地使用地理知识:周教授在种种保护私权的判例之外选择性忽视了公权力在城市空间变迁中的地位,而华教授为了论证公权力的意义也不得不转向东亚四小龙所表征的“发展型国家”的案例,而不管中国与“发展型国家”这个概念之间的距离。 对地理知识的投机性引用就是大卫哈维所界定的“地理意义上的平庸之恶” (the geographical banality of evil) 的典型样态。在这里,种种普世主张都宣称自己可以跨越历史和文化,超脱任何空间和时间的局限;当宣称的实际结果不奏效时,只需要怪咎于某地的特殊性即可,那普遍规则是不可能出错的——就如同世界银行贷款在非洲修建的许多表征着“现代性”的水坝,以及奋战在智利的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等案例所表明的那样。 为了躲开这个陷阱,我们就得更加关注空间概念和在地知识,在批判性地审视种种看起来美好的 “寰宇主义” (cosmopolitanism) 的同时,更深入地认识当下的、关系性的时空。在周华两位教授的论域之中,核心的关切并不是不列颠的民族认同会否受损,或者美国的分区应该由哪一级政府负责,而是正在“城市化”的我国广大 “城乡结合部” 应该如何处理土地和规划问题(因为将要入市的农地大多位于此处);为此就需要把焦点转移到 “城乡结合部” 及其规划问题上来,看一看在这里空间与国家/社会是如何相互作用的。 意识到“寰宇主义”和在地知识的潜在张力之后,很快就会发现普世的诱惑无处不在。就比如,在北京的城市规划和土地用途管制体系中,有一个核心的部分也叫“绿化隔离带”。看见这个名字,诸位大概也不禁会问:北京的 “绿隔” 是怎么来的?与伦敦的 “绿隔” 又有什么异同?简单说来,“绿隔” 这个理论 “旅行” 的起点确实是伦敦,后来经由1930年代的莫斯科辗转来到1950年代的北京,最后在1990年代被落实到图纸上和实践中。 这些城市的 “绿隔” 同源,并因此有相似的定位:建立在城市中心区周边,作为控制城市空间扩张的工具;以绿色空间构建生态屏障,缓解污染问题,提供景观休闲场所。但是同源并不意味着北京的 “绿隔” 有着和伦敦类似的地位和效果;而且恰恰是其间的差异具有异乎寻常的重要性:这些差异所蕴含的在地知识不仅构成了反思普世方案的条件,而且是揭示关系性时空的重要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