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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纽约的 Penn Station 坐上火车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接下需要在 Jamaica 站跳下火车,才能赶上回伦敦的飞机。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103街的西安名吃 (Xi’an Famous Food) 门口,我跟两位从波士顿远道而来的朋友接上了头。他们盯着纽约的街道,目不转睛,连连称奇,说仿佛像是入了戏——跳进了以前看过的那许多电影里。我只好赶紧提醒这两位意大利和巴西友人:快吃吧,肉夹馍该凉了。
打包了一盒臊子面,一盒羊肉泡,一盒炒凉皮之后,我们浩浩荡荡地开向中央公园。在还没有到公园大门的时候他们就惊呆了(比两年前的我提前了二十米)。这自然是他们第一次到纽约来,于是第二次来的我便当仁不让地当起了导游,把当时的游记又添油加醋地讲解了一番。
很快大家就把彼此弄得疲惫不堪,唯有西安名吃可以解忧。
我们在草坪上的一片树荫里落了脚,酒足(划掉)饭饱之后开始四处张望远处的高楼以及近处的人群——晒太阳的年轻人,四处奔跑的孩子,脚步沉重的游客,步履不停的慢跑者。这些又一次勾起了我两年前的回忆,关于生活空间的思考,以及中央公园本身的可爱。
如果抛开当天是周一这个因素不谈的话,这一切是多么祥和自然。但是很不幸,那一天是周一。于是我们都开始纳闷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出现在公园里,在这样一个被资本主义侵蚀得无孔不入的城市。批判精神没有敌得过瞌睡虫。刚写几张明信片,我就加入了他们,昏昏睡去。

The Central Park at NYC
中午的小憩永远都是珍贵而值得回味的,因为没睡够。但是时钟已经走向了四点,离我的航班起飞还有三个多小时。这个安排真是太贴切了,我心里窃喜:无论是去机场还是过安检都不用太着急,这时间绰绰有余。
我们不疾不徐地走到公园外边队伍巨长(但并不好喝)的星巴克,想用咖啡让自己清醒一下。接着我去取了行李,跟两位友人告别,开启了前往 Penn Station 的煤矿工程车(aka. 纽约地铁1号线)之旅。
到此为止的旅途都很顺利。我走出地铁站,走进火车站,走向售票机。从这里出发去肯尼迪机场的最快路线是坐长岛小火车到 Jamaica 站,然后换乘机场轻轨。第二次走这条路线的我对这一切都已胸有成竹。熟练地选择了目的地之后,我用钱包里仅剩的10.25美元付了款,然后踌躇满志地走向了站台旁边的显示屏,看最近的一列车几点开。
时空的分叉是从这里开始的。有备而来的我早一天就已经查好前往 Jamaica 的各路火车及其名称和颜色,用 Google Maps 截好图存在了手机里。掏出手机一对照,最近的这列车好像一分钟之后就要开,我于是奋不顾身地抓起箱子跑向相对应的站台,然后在关门之前的那一刹那跳上了车。
安置好行李之后,气喘吁吁的我开心地拿起手机跟两位朋友汇报进度,然后遥祝他们晚上找到好吃的餐馆。我把车票和收据从钱包里取出,放进了衬衫的口袋里,这样就不会太耽误列车员检票的功夫了。然后我抬头看了看车厢的显示屏。报站换了又换,但我并不担心:肯定是系统出了故障,跟我没关系。做好了这一切工作,我才终于有功夫去观察车厢里的人。
他们大多数都是上班族,垂头顿首的疲态完全不似我刚刚在中央公园遇见的那群人。点亮屏幕,戴上耳机,他们终于能钻回自己的那个跟职场无关的小世界里去。偶尔有几个人也在四处张望的话,可能会和我的眼神交错——我便能发现他们看见我的行李时流露出的好奇的表情。但我没去细想。事后来看,细想也没用。
这时候火车已经钻出了地面。太阳的位置还相当高,完全没有让位给沉沉暮霭的意思。火车的报站声也响了起来,下一站将会是一个叫做 Syosset 的地方。管它呢,我心想,只要赶紧到 Jamaica 就好,这样的小站快点过去吧。在这分叉了的时空里,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的那场相遇。
列车员马上就要来到我所在的车厢检票了。我摸一摸衬衫的口袋,把那几张纸按顺序给叠起来,就等着递出去的动作了。在这一流畅的动作完成的那一刹那,列车员的表情还没有出现异样。但是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她推了推眼镜,正色跟我说:“我们不停 Jamaica,下一站到 Syosset.”
我有点着急了,但还没有失去理智:“那这两个地方远吗?我是说从 Syosset 回到 Jamaica。”
“很远,很远。”
“大概有多远?”
“三十英里吧。你恐怕得先坐过去,然后再坐这列车回来了。因为这是今天唯一一列从 Syosset 开回纽约的车,我们七点半从那边出发。”
七点半也是飞机起飞的时间。我的大脑飞速旋转,却又一片空白。是不是可以在 Syosset 下车之后 Uber 回机场?但是晚高峰时间真不比火车快多少。
那么改签呢?我拿出手机,打开 British Airways 的 APP,开始查询改签的选项。页面加载了好几次才蹦到航班选择页,而其中最便宜的那班也得再花384镑。真是被自己坑得猝不及防啊——这个往返航班总共也才420镑而已。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坐错火车。上一次是在伦敦,为了去 Greenwich 的朋友家喝酒,我一不小心坐去了海边。
当时我们准时来到站台上等车,但一向以准时著称的英国铁路系统出现了晚点。站台显示屏上打出了该站台将要出发的两列车的信息,其中第二列是会到 Greenwich 的郊区小火车,而且出发时间就是我们抬头看显示屏的时间——但是因为晚点,此时在站台上停靠的其实是第一列车。
为了赶上这趟车,时间已经不允许大脑的进一步运转了。于是我们跳了上去,惊讶于它的速度,然后当窗外风光越来越田园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糟了,坐错了车。景色真的很不错。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英国的原野也可以色彩斑斓,而非绿草茵茵。事后回想起来,很多次我都遗憾当时没记下来那片地方的名字,以至于没办法再去回访。
看了一个多小时的 Kent 郡田园风光之后,又经过一座相当壮阔的大桥,火车才终于停靠在伦敦之后的第一个车站。没有办法,只好走向对面的站台,等待下一班回伦敦的火车。而且很不幸,很快开来的这班车是列站站都停的慢车。
最后,当我们终于到达伦敦东南郊不远的 Greenwich 时,时间已经快到晚上十点,而 Kent 郡的土地倒是横穿了两遍。
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这些伦敦记忆的时候,手机上改签机票的进度也丝毫没有落后。这时候我已经填写好了所有的付款信息,勾选了 Terms and conditions,就等着最后按下那个确认键了。
这时候列车已经接近 Jamaica 站。要是能在这儿停该多好啊,我心想。这样我就可以从容地换乘机场轻轨,然后托运行李,安检,登机。说不定还能有时间在候机的时候发几封邮件呢。但这一切都只是可是。从驾驶室朝我走来的列车员似乎也同意的结论。
但就在这时,我感觉到列车在减速。列车员朝我招招手,说你赶紧收拾好行李,一会儿跳车吧。
我一时间怔住了。跳车?怎么个跳法?难道车真的会停?那车门会打开吗?
说时迟,那时快。列车员大姐从工具包里摸出来一把车迷们都很熟悉的三角钥匙。在列车停稳在站台之后,她迅速把我喊到身边,然后用三角钥匙打开我们所在的这个车门,冲我喊:
“Jump! Jump! Otherwise, you cannot catch up with your flight.”
我拎着箱子,快步走到刚打开的车门,踉踉跄跄地跳了出去。车门随即锁上了,列车也立刻重新启动,继续开往 Syosset。
分叉的时空在这里又汇合了。我依然还记得怎么去换乘,怎么过闸机,在哪个站台等待前往 Terminal 7 的轻轨,如此种种。但是跳车之后那长长的瞬间,我的脑海里只盘旋着一句话:好人一生平安。
这次在波士顿开会的时候,有一位观众在我的 presentation 结尾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你谈了这么多关于田野、关于相遇 (encounter) 的故事,那你觉得 encounter 会给你们双方带去什么改变的可能吗?这次跳车的故事其实能丰富对这个提问的回应,因为这也是一个关于相遇的故事。
我不知道这次相遇改变了列车员什么,也没有机会再去问。大概对她来说,只是又遇见一个智商感人的乘客吧,或许还能增进一些她对自己工作的荣誉感——毕竟帮助了一个即将误了飞机的人。但是从我自己的角度去观察,这次相遇着实改变了我很多。
我不会再去把纽约的上班族跟资本主义螺丝钉画上等号,他们也都有着自己的情感和生活轨迹,也在各种各样的关系里生产自己的生活空间。我也不会把美国与排外画上等号,不会把被殴打的华裔乘客给上升到“美国人”对外国人的全方位歧视。甚至我不会再把列车员这个职业和面无表情、按章办事画上等号,在需要的时候,我相信他们也会考虑人的需求。
我甚至改变了自己对纽约的印象。两年前的游记里,我倾向于把中央公园和纽约做工整的切割。当我讨论中央公园与关系性时空、日常生活的联结时,其实已经预设了大纽约别的地方甚至不存在这样关联的可能。但是并不是这样,在皇后区,在 Jamaica,在列车这种流动着的空间里,关系性、人情味和日常生活的种种可能都无处不在。
这让我想到了列斐伏尔,想到了他对城市的重新定义。在他看来,urban 这个存在本身充其量只是一种纯形式 (pure form)。形式所包含的内容并不来自 form 自身,而是来自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来自相遇所造就的种种关系。社会关系构成社会空间,社会空间征用了城市的样子(形态),所以城市这种形态从来不是固定和真实的,而是相对、流动甚或偶然的,是在不停走向真实 (becoming real) 的。
会场上的那位观众大概不会遇到这篇豆瓣日志吧。就让我把跳车的故事留在这里,以备日后相遇的时候作为又一则相遇的案例:
“The swerve has created a new world urban order, the plane of immanence for new encounters, for a newer aleatory materialism of bodies encountering other bodies in public. Things here encounter each other within and through urban space…” (Merrifield, 2013. The politics of the encounter. Page 57-58)